绘画必须通过绘画特有的语言去理解，比方我们从毕加索的画中既可以听到早期西班牙流浪者的叹息、也可以听到二战之后春天的牧笛以及西班牙欢乐的手鼓……所以对于绘画语言尽管不同民族有不同的语言体系，不同的人文背景，但首先要在观者不抱成见，不去怀疑一个艺术劳动者的真诚------这是欣赏任何一种真正艺术的心理前提。

　　中国的绘画艺术，严格一点儿讲，就是中国的水墨画的欣赏，按照外国学者所称谓“中国是黑色文化最有代表性的地区”而言，无管是墨西哥或非洲黑人的木雕和石雕，还是中国和埃及的史前文明，尤其是中国“黑陶文化”时期广泛分布于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哉的先民们，从数千年前所描绘在陶器上的图案已经看到“黑色的记忆”如此深刻地烙印在东方民族的祖先的大脑皮层上，以致在青铜时代最辉煌的周朝，黑漆(中国生漆)又悄悄地出现在食器、祭器和礼器上，以及战车、甲胄、弓箭上，到了汉朝，则更是登峰造极和带有普遍意义的神秘色彩------黑色为主。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黑色在先秦时代的许多著名哲学家看来(如老子、庄子、孔子等等)是世界上最富于哲学意味的色彩，恰恰是不能称之为色彩的“黑色与白色”-----用中国古文演释去亦可称之为“玄与素”，其中的玄，也就是黑色，似乎又更加神秘，所以，老子在他的名著《道德经》中阐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又说：“玄牝之根，是谓天地之根”。西汉的哲学家杨雄又作《太玄》以拟《易》说：“玄者，幽离万物而不见其形者也”，“知阴知阳，知止知行，知晦知明者，其惟玄乎?”另有东晋时代哲学家葛洪在他的著述《抱朴子》中也说：“玄之所在，其乐不穷，玄之所尝，器弊神逝”，老子则更提倡“知白守黑”之道，以及“孤阳不长，独阴不在”的最古老而又朴素的“辩证法”基本原理，这种原理同西方哲学家和心理学医生弗洛伊德的“性动力学说”相比较，无疑则更胜一筹。因它不仅仅地把“人”的生存动力归结到“性本能冲动”上、“玄牝之根，是谓天地之根”上，而是升华到“阴阳互补而成其看做”的认识论范畴里了。所以中国的水墨画为什么以黑色为主色，除了汉民族对于黑色充满了敬畏之心而外，还包含了对永恒的性的思索和向往，也包含了黑色的色相在大千世界的艳采炳烂中那种特有的潜寂、幽沉、稳重、大度等美好气质的嘉许。总之，是对母性的深沉膜拜。而决不是时人所认识的黄色总在意味着的、轻浮的性色彩那样浅薄。这里有一个中西绘画史上有趣的对比：欧洲绘画用了几个世纪的时间，直到近代印象派终于把人类在自然中对色彩的感觉还原到科学的基础论，并宣布自然中没有黑色。而中国到了唐代以后相反地开始贬斥丹青(色彩)而独尊黑色，独尊“水墨为上”，并张扬“黑色为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的认识论。便是形成以后历代不衰的“水墨画”的哲学基础。中国水墨画在西方称为“水与黑色的艺术”(WATER AND BLACK OF THE ART),已经渊远流长了。----中国人披麻戴孝用白色织物，而西方人参加葬礼必着黑色礼服，这就叫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而对于古老中国的造墨技术，无论是金冬心的“易水法”造墨，还是曹素功、胡开文的“顶烟、贡烟”之分，都已经成为一种纯黑色、纯艺术的机制流程，在中国的历史上展开和呈现出来。不管是中国工业史还是民族史，都曾经成为一朵奇葩而辉煌过，也成为中国的黑色艺术、或者黑色文明之一部分了。

　　中国水墨画的特点：黑色和白色一样，是和所有的色彩保持着相等距离，它同任何色彩没有亲疏之分，就说明了黑色的中立与自足，它吞啮一切光，混和所有色，这也说明了它的中庸性格：“兼德而至，谓之中庸”，“中和之质，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所以，中国水墨画，色彩是宾，黑色是主，而水墨中的焦墨(指特别的主线条)都是用在十分肯定的地方和位置上，在感觉上既不离你远去也不朝你逼近，而总是同你保持着一定距离，就像中国文人常说的“君子之交”那样理性而适中，而黑色所具有博大而无限的包容性，是在引你高蹈，引你出尘，而色彩却总是想挣脱量的控制，跑出来，撩你入俗，激你炽欲……这种哲学观念上的把墨同色彩的脱离，使黑色成为两极中的一极，卓而不群。而独与墨亲和的就是水，水是无色的，而在白色的宣纸上亦可称之为“白”，于是与黑色阴阳相生，成为与黑色相调变的另一极，这就是墨静水动，墨实水虚，墨与水相鼓相荡，相推相摩，交互吸取，交互排斥，升降相求，絪縕相揉，循环迭至，引起无穷变化，而变者，化者，就是中国哲学史上的“道”之谓也，也就是历史上中国文人画在水墨的“墨趣”中玩味无穷的东西，相比之下，绘画中的形与色，反而是“形而下”之“器”了(庄子曾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于是，中国绘画在唐代中叶之后，终于走上了“水墨为上”的道路，也正是在中国文人的推动下，为满足文人玩易玩玄的文化心理而出现的一种非常独特的美术现象。这对于现代西方艺术流派影响甚大，(那么，吴冠中先生的“笔墨等于零”的论调不知缘于何处?----2002年插话)对于今春(1995年)曾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展出的西班牙画家米罗的“东方精神绘画展览”，是画家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对东方哲学的深思之后所创作的大量绘画作品，他讲的一句话可作为此文的结束语：“中国孔子的一句话令我震惊，那就是人类之间的“性相近，习相远”。

　　1995年4月30日于英国兰卡斯特大学研究生1号楼

　　(内有部分英文译段摘录)

　　附：

　　对于俺这个胆大包天的老汉来说，今天在花鸟画讲座上大讲黑色情调的水墨画，是否不相宜?还是只讲了些题外话?那么，学中国画，理解中国画，不从这里入门，更待何处入室?一个外国人都在如此刨根部底的想方设法“登门入室”，我们中国人难道比外国人更不了解中国，更不了解中国人自己所创造的中国画吗?

　　对于中国花鸟画乃至其它画种，以上关于黑色理论(水墨画理论)的研究，本老汉在此亦是东拼西凑而已，尤其拿了一点外国人的研究东西，做了点东西方的对比，人家时兴叫比较文学，俺也算一份，插上一杠子!请不必太认真去计较。

　　以上讲稿，如有要引证者，若出于敬业，可给俺老汉打个招呼。若出于玩耍和游戏，则可免之，因为游戏人生，并不是过错，只是一个人的活法与众不同而已。余只是敬重此等公民也。因为，古希腊有位主张及时行乐的哲学家伊壁鸠鲁还在讲：苏格拉底烧死在铜牛中依然“快乐无比”，更何况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呢……完全不必故作好为人师的熊样就可以了。

　　2002年1月13日在西安市东大街

　　陕西省美术家画廊举办的

　　《陕西书画名家讲座》三次整理